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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军围绕着东北小城所建立的“鹤岗宇宙”,终于凭借《东北虎》斩获上海电影节金爵奖。之前看过耿军导演的《镰刀锤子都休息》和《轻松+愉快》,对耿导印象深刻。有人从他的电影中读出了苏联体下的东德忧愁,一种前社会主义的怀旧、无奈与乡恋。有人认为它契合了一种考里斯马基的影像基调,凝练的台词与点到为止的冷幽默感。当然我们也能从中看出罗伊·安德森电影的缓慢疏离、弱化叙事的整体风格,以及贝拉·塔尔电影,尤其是《撒旦探戈》里那种破败的东欧社会主义农场的绝望气息。在一个人口负增长,房价白菜价的东北小城,如何用影像泛起一阵诗意?
我是觉得高纬度地区拍摄的以寒冷地带为背景的电影,大都趋向于一种固态影像(表面意思),属于那种哈气立马结冰的固态感(比如《白日焰火》比如说《铁西区》),当然个中原因也包括工业颓废经济衰退人口流失的无奈。这时候用什么幽默去化解这种生活的凝滞感很重要,让生活在厚重中泛起涟漪,进而变得液态起来,我觉得耿军的电影属于这种不沉重的流动性幽默。
作为一个因工业转型而被经济高速运的社会转所抛弃的极寒之地,东北这个老工业重镇在大多数电影中它都是沉重的,像《铁西区》里的那些工业废墟,作为一个曾被许诺、却再也不会到来的未来的见证,或者像《白日焰火》一样,它是灯光暗淡的、藏污纳垢的,人性会被一件皮草异化的犯罪场所。寒冷与经济衰退成为“东北电影”(如果有西部片,为什么不能有一个东北片呢?)重要的标签。在此,耿军又为“东北电影”加上了另一个标签,一种冷幽默的诗意。
电影里的“东北母体”背后的通性在于它是一种固态影像,它是凝滞的、不流通的。我们倾向于从先验与经验两个维度来理解作为固态影像的东北意象(Dongbei image)。一方面,东北意象作为一种高纬度空间的存在物,它不单以寒冷为环境特征,更是各种寒冷意象的汇集:飘雪、烟囱、厚厚的棉袄、残破透风的工业厂房、被冰冻的广袤农田…而这些寒冷地区的常见意象都趋向于一种固态感,为了抵抗寒冷而具有的厚重感与无法轻易的移动。另一方面,东北意象在先验层面,它总是与距离感相联系:它远离中原的文化中心,也使得人与人之间保持一定距离。
德勒兹认为固态影像属于一种人类感知的,重视编剧的影像。我觉得《白日焰火》属于典型的东北固态影像,编剧的严密性让原本压抑的故事密不透风,唯一喘息/诗性的地方就是最后在房顶绽放的烟花了。耿军的电影总是想让这些东北意象流动起来。电影开篇,章宇饰演的徐东在挖掘机里用手敲开冻柿子,并用吸管吮吸。冻柿子属于固态影像,而吮吸则是最好的流动性。将这一个日常行为电影开篇,似乎暗示了电影的全部意涵,那就是在固态的生活中找到流动性。难道这不也暗示了生命的真谛:生活是稳固的,只有靠我们自己让之流动起来?如果从这个角度再去重新看待这部电影,会发现《东北虎》是一部极力逃脱固态走向液态流动性的电影。正如电影的片名,“东北虎”在这里暗指了一种被圈养的无法移动的稳固性的忧愁。那么,导演在电影中呈现了许多与稳定的固态感相对立的流动性意象。比如电影的叙事线索之一就是徐东出轨问题,一般我们总是认为婚姻/家庭是稳定的,虽然诚如徐东在电影中调侃自己处在一个“看似稳定的家庭”中,那么出轨则是对稳固家庭最大的冲击。相比于前两部电影,这部电影加重了感情戏份,叙事线索也更加收束,徐东与美玲(马丽饰)的婚姻问题成为电影的两条主线之一。成问题的婚姻便是松动固态生活的重要意象,虽然最后镜头留给了产房的美玲,徐东似乎又回归了稳定的家庭,但对于这部电影来说,出轨奠定了这部电影的基本感情基调。
除此之外,电影中也充斥着大量的其它流动性/液态意象,比如徐东拉着美玲在冰面滑行,带着风筝奔跑,甚至于徐东与马千里的梦想都是“临死前去看大海”,这些显然都是流动性最好的表征。除此之外,整部电影的所有困顿的起点,源于追债与讨债。徐东讨要自己卖狗的钱,马千里讨要欠的工程款,而他的亲戚则讨要自己投资给马千里的钱,甚至于徐东帮自己的好友卖诗集、小二给马千里送去500块钱,这些都与钱这一流通性意象相关。
整部电影虽然延续了耿军导演前两部电影的风格,但在情感输出上要比之前的作品更加“感性化”,比如徐东背着狗皮回家上楼梯时的落泪,比如美玲与徐东提前庆祝自己生日并向丈夫坦露自己已经知道他出轨时的情感爆发,这部电影里最大的流动性则是感情的波动,眼泪贡献了炙热的、晶莹的液态流动性。而这在耿军前两部电影中是没有的。
另外,有些人认为这部电影叙事过于琐碎,而断裂恰恰是能让电影流动起来最便捷的手法。一部叙事环环相扣全程无尿点的电影是好“看”的,是工业体系生产出来的“电影梦”,它让你沉浸让你忘却让你短暂的逃离现实。而正如布莱希特所说的“间离”,叙事的断裂就是让你从叙事的绵密的状态中撕开一条裂隙。《东北虎》的台词是非常有意思的,演员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这种说话方式也是在践行一种断裂的风格。
总之,如果你没有看过耿军导演的作品,《东北虎》绝对是一部令人惊讶制作,这类风格在院线电影中上映,我们的确应该抱有最大的善意,至少它给千篇一律的商业电影带来一点不一样的感受,它冷冽、粗粝、幽默中却又异常尖锐。
好话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更喜欢《轻松+愉快》,原因在此省去了。
最后,另附一个之前剪辑的片段:
在经历了《锤子镰刀都休息》的惊喜和《轻松+愉快》的失望之后,我对《东北虎》的预期在两者之间。但观感略高于预期。这还是在公司开会导致买的第一张票作废,和全程有个煞笔在后排叨叨的情况下。
比之前作,耿军减少了那些幽默笑话,而加以更多的社会关怀。摄影和美术的形式化已经做到了顶级水平,煤矿的废墟和衰败的东北老城镇,都有了独特的诗意与哀愁。中间几度让人觉得惊叹。考里斯马基本人也就几部能这样。不过阿基比较鸡贼的是,每部电影都很短,让多数观众还顶得住。
而《东北虎》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及时相比《轻松+愉快》,也变得更加缓慢而无聊,非常不友好。但剧中人们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伤感没意思。又怎么才能不伤感呢?毕竟 “未来可好了,一起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真的太伤感了。我们的明天真的能有意思吗?
电影对你来说是什么?有人拿它当窥探世界的窗口,有人拿它当寻找共鸣的媒介,有人当它做麻痹生活的麻药,有人用它做自我安慰的借口。
所以看电影要看什么?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发生的无解的故事,看他窘迫,看他无奈。你知道你和他的区别只是这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读格林的《命运的内核》时惊出我一身冷汗,是因为我发现,如果将我置身于斯考比的境地,几乎我的所有选择都会和他一样。那我命运的内核又是什么。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对于为什么得奖的电影会不受普通观众的欣赏。会否因为这些琐碎对于那些坐在评审台上的大导演,大明星们,会有一种不真实感。当然他们不会“何不食肉糜”到不认为这种事情会真实发生,但这距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他们或从未经历,或曾经但早已远离这种真实。他们就像站在栅栏外,看着里面默默打转的东北虎一样,在品味哪种真实更有张力,哪种表达更有力量。而对于每天和剧中人一样疲于奔命到没时间思考自己为何要疲于奔命的我们,偶尔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实在没必要再让人提醒一遍你生活的真相。
徐东是拧巴的,他有情人,但几乎每次和情人见面都是一副欲拒还迎,被逼无奈的感觉。他既享受逃离现实的快感,又想要有坚守底线的自我认知。这种在自知理亏的时候想方设法表现得不情不愿的人,往往在觉得自己占理的时候会穷追不放。如果不是在马千里接连受辱愤怒至极的时候找上门来,他是不会就此罢手的。在情感上出问题的人,往往还是会在情感上受到软化。
一个一团糟的人遇到了另一个一团糟的人,一起喝酒,一起挨砸,一起看着扔到桌子上的鞋哈哈大笑。生活永远不会改变,你要不改变自己继续扛下去,要不就喝完这些酒,去看海,去看看暖和的南方。
如何面对困境?如何将愤怒化为宽容?如何走出麻木迎来新生?《东北虎》也许能给你个答案。 未看片前,习惯性将片子看作是章宇和马丽饰演的一对夫妻间的对峙戏码,看完才知那只是一个引子,对峙之前的心理描摹更耐人寻味。是打破坚冰,品尝冻柿子的甘美?还是抛软桔子,肆意玩弄?这两种哪一种更有趣味? 漏斗车里的狗欢欣雀跃,以为自己又要去什么新奇地方,却没想到自己将要把这一生交代。每个角色都是如此,无常本是常态,如何应对呢?或许最接近神性的是男主那位精神病朋友:“说不出口就写在日记,形容词慎用。”太多人生况味只能品味,不能宣之于口,更不能对其下定义。 “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敬畏生命的人相信人生也是光明一片。正如家中只有现。jin的小二,他像是神迹,出现在人生中最困顿的时刻,抚慰人心。“有时候坚强约等于狠”,但有些人如春风化雨,轻轻拂去你的泪。片中的角色都有自己的困局,但好在他们都还有个能说话的人,他们都比动物园里“没同伴就不叫了”的东北虎要幸运。
过去几年,耿军在电影领域创造了一个“鹤岗宇宙”,凭借的是那些无法正规发行或进入内地院线的作品。
对中国电影来说,这是一个小型奇迹。
地域如此之具体、狭小——鹤岗是中国北方黑龙江省的一个地级市,面积仅1.4万平方千米。宇宙造价如此低廉——主要演员几乎都是耿军的发小,现实题材,就地取景拍摄。
当大制片厂频繁制造“宇宙”不能成功时,“鹤岗宇宙”已走过法国南特、荷兰鹿特丹、美国圣丹斯、意大利罗马、中国台北等等重要国际影展。
《东北虎》是“鹤岗宇宙”的最新作品,是耿军第一次进入内地商业院线,是他第一次启用明星、职业演员——章宇、马丽、郭月。
影片去年入围上影节主竞赛单元,两个放映场次均一票难求。电影最终斩获金爵大奖,24年来,这是华语片第四次拿到该奖。
故事很好概括,一个男人为狗复仇,一个女人侦缉小三,他们是一对夫妻。
全片充满黑色幽默,马丽以一个正剧角色释放出了她在许多喜剧片中都难以实现的搞笑效果。
但故事内涵深邃、复杂,我们必须去找耿军。
他住在电影节安排的五星级酒店,房间宽敞明亮。耿军坐在舒适的椅子里抽着烟,让人难以想象,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宾馆客房服务员。
美玲即将生产,家里不能再养狗。丈夫徐东把养了多年的狼狗托付给包工头马千里。隔天再去,只剩一张带血狗皮,狗被吃了。
徐东找好榔头,骑上摩托,开始复仇之旅。
与此同时,美玲发现徐东出轨,她拿着一根黄色头发,挺着大肚子开始了侦查之旅。
男人负责动作,女人负责悬疑,悲剧中透着荒诞。
在《东北虎》之前,就有影迷总结耿军的风格,并称他为“中国的阿基·考里斯麦基”,阿基是欧洲电影大师、三大电影节常客。
如果问有什么相似,他们都生长在寒温带,一个在中国东北,一个在欧洲芬兰。他们固执地拍自己的家乡,一个拍鹤岗,一个拍赫尔辛基。
他们的作品,写实、冷峻、荒诞。
耿军的作品暮气和悲凉感更重,放眼望去都是秋衣领子露出毛衣的中年男人。
除了郭月饰演的第三者,整部《东北虎》里几乎没有年轻人,没有青春气息、没有靓丽色彩,片名中提到的东北虎,趴在光秃秃的动物园里,也毫无生机。
有人说,这部电影可以叫《老虎席地而坐》。
影片开场,章宇饰演的徐东与“小三”幽会,自称“年老色衰”。彼时影院中响起笑声。
耿军说,这句话不是喜剧。
年老色衰后面跟的台词是“经济衰败”,这像一个城市的写照。
鹤岗别称“煤城”,资源枯竭多年。2019年,因房价低,鹤岗乍红。据说全国先后有两千多人赴鹤岗置业,“在鹤岗买房的人怎么样了”,至今是互联网热门话题。
耿军说春节是鹤岗一年最繁华的时段,在三亚的东北人都回去了,“整个城市的街道上充满了穿戴讲究的人”。几天后,车站人群散去,鹤岗又恢复宁静。
留在鹤岗的人是怎样的?
影片中,徐东从前是体育老师,现在是宿管老师,有时间还会去开铲车补贴家用。耿军说:“打两份工,是我们那的一个普遍现象。”
这种求生的努力,并未形成积极气场。人物说话是缓慢的、动作是迟钝的,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停滞感,耿军说他放入了自己对鹤岗的局部观察。
“东北天气很冷,最常见的冬季活动是在屋里聊天。但有什么东西能那么经得住聊?所以就会停下。停下也不是在思考什么,就是那样一个生活节奏和状态。两个人在街上碰到,客气一下,递个烟,站在那,其实也没有要说的了。我希望把东北的凛冽和生活状态,在电影里边留一点。”
徐东要报杀狗之仇,美玲孕期捉奸,都是激烈的戏剧冲突和人物行为,但影片几乎没有一丝快意。
街道空荡、田野辽阔,搭配上大量的固定镜头,只觉得步履蹒跚,人物麻木,劲头不足。
片中有一句必将流传的台词“伤感没意思”,可引申为“生活没意思”。
怎么才能有点意思?电影快结束时,美玲和徐东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待产,新生命会给日子带来活力吗?
耿军说:“我有很多朋友,这些年神情涣散,没着没落的,他觉得怎么既有抖音又有快手,还是没意思?我说你干点体力活就会好很多。孩子出生,就有体力活干了,他们就会好起来。”
结尾有一只鲜艳的风筝飞向空中,似乎暗示着希望。
耿军对鹤岗生活的记忆是,父母早上5点多就起床,等他醒来一推开厨房门就看到冒热气的馒头,爸妈常年坚持手工蒸馒头。
他吃过早饭,步行15分钟去五指山公园散步。
鹤岗有很多有趣的地名,比如时代广场、戛纳影城、欧洲皇家花园小区。这个人口大规模流失的小城,依然显露出对广阔世界的渴望,就像年轻时的耿军。
他成长于八九十年代,听的是魔岩三杰、黑豹、唐朝,看的是《霸王别姬》,读的是《白鹿原》《巴黎圣母院》。
十八九岁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穿着白色衬衫,站在鹤岗的街道上,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有两本读物影响了他的命运。
一本是《大众电影》,有一篇讲《阳光灿烂的日子》,附多张剧照,姜文揭秘他如何找到长得像自己的演员,耿军回忆:“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特别新鲜、特别刺激。”
一本是刘恒的剧本集,叫《菊豆》,包含《本命年》等影片的剧本。“看完我说,这玩意儿我也能写,好像比小说简单。”
19岁写完人生第一个剧本《画圈》,斗志昂扬,揣着600块钱去北京。这六百块牺牲了他的一头长发,因为父亲说:“你这样到北京容易被收容,特别像一个盲流,你要把头发剃了我给你拿路费。”
耿军这些年一直是光头。
当年电影没拍成,帮他看剧本的老师说,有些情节很生动,但不算个剧本,如果你对电影感兴趣可以来听我的课。
老师名叫张丹,在北师大授课,教过宁浩。
那时候宁浩还没有机会拍电影,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放宁浩的MV,评价这小子太有才华了,“我不能当面表扬他,但我在这可以给你们看,让你们看看这个有才华的同学。”
羡慕是无用的,六百块即将花完,但耿军不离开北京,“我就是没脸回去,其实是要点脸。”
他在五道口推销了二十多天饺子,一盒没卖出去,然后到西郊宾馆做了客房服务员。
“客房服务员这活儿太棒了!”耿军坐在上海五星级酒店的客房里,说起这事仍然激动。
有饭卡,能吃饱饭。宿舍能洗澡、有风扇,还配一台14寸彩电。甩床单,刷马桶,打扫卫生,一上午就能做完。下午躲宿舍看《还珠格格》、卫星电视转播的演唱会。偶尔有外宾客人,给美元小费、赠日本录音机。“宇宙中心”五道口,打口碟、杂志随便买。
一年多后,耿军帮宾馆带出了一批北京郊区的孩子。他作为外地人,被辞退了。
随后去广告公司做业务员,去报社做编辑,去电视台做广告,直到2008年耿军才摆脱上班,能靠拍广告片维持生活。
他在中国最重要的城市获得了一席之地,但创作目光依然投向鹤岗,投向农民、工人、精神失常的诗人。
耿军不喜欢喧闹,在北京常驻宋庄。每年春节回鹤岗,常跟他的发小也是演员,刚哥、勇哥、宝鹤一起钓鱼。
豆瓣上,他的作品常被收录在“独立电影”的豆列里。有几个片儿想发DVD,也拿不到许可。为了维护创作自由,他在街头也跟那谁推搡过。这事好像已经不能再说。
上一部作品《轻松+愉快》在圣丹斯拿了评审团特别奖,入围金马最佳剧情片,但至今不能上映。
耿军曾说,电影拍完,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让观众完成。无法公映,他不觉得沮丧,“想看的人都能看到,这有什么可沮丧的,每个电影有每个电影的命运。”
“《轻松+愉快》有资源吗?”
“有,能下载到。”
《轻松+愉快》,讲述了一个“底层互害”的故事,幽默、残忍。《东北虎》温暖了些。
徐东和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诗人混在一起,雪地里帮着诗人吆喝卖诗集。
杀狗吃肉的包工头马千里,被拖欠工程款,债墙高筑、人人喊打。贫困潦倒、口齿不清的小二,来给他送过节礼物和钱。
“我想在互害的基础上,讨论宽容的力量大,还是仇恨的力量大。这件事不太好讨论,我到现在没有答案。胡适说,宽容比自由更重要。说得比我这个电影好一点。”
这话是康奈尔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对胡适所说,胡适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容忍与自由》专门谈这句话,他写道:“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此文是呼吁人们对所谓的“异见思想”,持理性包容的态度。微言大义,后来引申出各种解读。
《东北虎》的宽容,由徐东承载。
影片开场,他对撞车的朋友抱拳拱手,那是江湖秩序,他以私人意愿解决问题。报杀狗之仇时,他也想跟马千里私下解决,但对方把见面地点定在了派出所旁边。
榔头举起,正在修路灯的警察居高临下,问“你们要干嘛”。
法律规则,制约徐东的复仇。
到后来,马千里被追债者殴打、毁家,自己甚至调制火药想要跟欠债者同归于尽。
“他都这样了,我怎么干他?他都让人干完了。”
耿军解释徐东的心理变化,“他是放下了吗?他是被马千里要死这件事给惊吓到了。他没想宽容马千里,但他看到了这个将死之人的决绝,他的宽容开始阶梯式释放,就是东北式的宽容。”
直到剧情尾声,在那个犹如神来之笔的酒局上,徐东和马千里终于实现了和解。
诗人伸手掐住马千里的脸蛋,马千里不解看向徐东,徐东说:“别打扰他,他在替我报仇。”
泥潭里的底层人,互相理解、互相慰藉。
第一次和职业演员合作,这事也值得说说,章宇的表演让耿军赞叹。
他最早看章宇的作品是《我不是药神》,“我觉得他其实是真的创造了那个角色(黄毛),而不是演。创造,是指那种活生生的生命感。《大象席地而坐》也是,他真的就做到了,这很难,不服不行。”
《东北虎》第一场戏,章宇和郭月互相碰头,以显示亲密。
“那撞几下我剧本里可没写,撞完了有什么对话我也没写。章宇说应该有对话,你好吗,完了说我很好。然后一乐,俩人就吻在一起。这些都是(他的)创造力。”
马丽也让耿军惊喜,不动声色,演出了戏剧的张力。
耿军特别记得马丽拿着一支烟、一个打火机,站在窗边的镜头。“她在酝酿一场暴风雨。家庭内部的关系,通过这个表演变成一个惊悚剧。”
那么美玲真的下毒了吗?
耿军回答:“徐东认为她是真真正正地下了毒,美玲到底下没下毒,美玲知道。”
*首发于Ifeng电影公众号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上影节赛事过半,耿军终于来了。
新作《东北虎》,启用了职业演员章宇、马丽和郭月,同时,他的原生态演员,简称发小演员张志勇、徐刚、小二、薛宝鹤、袁利国也一个没跑。
对于耿军的影迷来说,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像锤子镰刀不但都没有休息,还多了几挺冒蓝火的加特林,整体上是轻松+愉快+舒坦。
更让大家欣慰的是,他不但旨在院线,他的原始的表达方式,也一点没变,一点没折损。
《东北虎》的观察更开阔了,不是指东北废墟景观,指的是人物内部关系的废墟与孤独,另外在影像和节奏上,耿军也更“罗伊·考里斯马基”,完全熟了。
说来也巧,第一导演这次酒店客房就在耿导隔壁,挨着很近,我们就随便在一个一同早起的晨曦,用两个小时把这部电影的小秘密聊完了。
“是愤怒的力量大,还是宽容的力量大?”怒什么呢?宽恕又从何萌生?
本文尽可能规避剧透,但仍会在细节内容上有具体的输出。
采访近9000字,建议读慢一点,读得越慢越爽,就跟耿军的电影一样。
第一导演:咱从头聊,《东北虎》这故事的起点是什么,灵感从哪来?
耿军:其实它的剧本在《轻松+愉快》之前就有了,2012年春节的时候,我遇到一个事儿,是什么事儿呢?
我的好朋友刚哥,就是徐刚,电影里演神经病诗人那位,他大年初三在车站那儿等长途,因为过年,车次特别少,可能一个小时才来一趟,那天雪还不小,他身上都已经落上一层了。
我说你在这儿干啥呢?他说我要去新华镇。我们鹤岗市距新华镇也就40分钟,我说你去新华有事呀?找亲戚呀?他说,不是,我养的狗让那边的人给吃了,我TM找他们去!
我说……啊?!
就和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他家的大型犬在楼里没法养,就托朋友找了一人家,想寄养在别人那,结果被吃了。
第一导演:这都是什么性格的人干出这样的事?
耿军:按正常的生活逻辑,没法推敲这件事儿。当时徐刚找他一次他躲,找两次躲,找三次躲,找中间人传话也不好使了。所以这电影的起点,就是我在车站碰到他满身雪,有点像林冲,就要去找吃他狗的人报仇。
他当时的情绪已经怒不可竭了,如果拿家伙去,当时就见面的话,我估计那人残了,肯定残了。刚哥他本身是体校的,学的射击,后来在中学当体育老师。
第一导演:这件事最终是怎么收场的?
耿军:就是找中间人谈价钱。
第一导演:赔点钱?
耿军:对,这件事就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一直在脑子里提醒我,就想迅速地把它写出来。
当时北京有一个剧本基金,有六万块钱,在2012年的时候六万块钱对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还挺重要的。对方需要你写三十场戏,一个大纲,一个简介,我一周就写出来了,其实跟现在电影前三十场戏差不多,然后就得奖了。
之后呢,我想人家给了我基金,我得把剧本写完啊,当时章明、杜海滨都看过这前三十场戏,就写到把狗给吃了,章明就鼓励我说,赶紧写完啊,后面还想看呢。
到了年底,我第一稿就写出来了。前三十场戏至今没动过,头起得挺好的。
第一导演:为什么没先开这部戏呢?
耿军:因为这个电影吧,我写得稍微有点大,就是我自己找投资并不顺利,我就先拍了另外两个片子。一直到2018年,我谈过两拨投资,他们都希望我的动作戏外化一些,所谓的撞车大场面,打斗场面,希望这些东西在片子里占掉差不多一小时的时间,我说这个……
第一导演:这你可来不了啊。
耿军:我说这是昆汀或者罗德里格兹的电影吧,其实就是方向上不一致。2017年《轻松+愉快》之后,制片人王子剑就跟我说,咱们弄《东北虎》吧。
等到2018年4月份又进行了新的修改,接下来就特别顺利,提上日程了。
第一导演:其实《东北虎》里面有两种复仇,一个是丈夫为爱犬复仇,还有一个是妻子抓出轨,也是一种复仇。
耿军:对,他们要干这件事的内心力量是很大的。
第一导演:那妻子这条线的素材来源呢?
耿军:因为我特别注重周边的人的生活动态,当我的朋友呀、同学呀坐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家庭婚姻只要出一点问题,只是我听到的,就感到这都是世界上最惊悚的恐怖片,太TM吓人了。我越想越害怕,当女人的动力被激发起来后,那个力量是难以想象的。
第一导演:一般是男性还是女性给你讲述?
耿军:大部分都是男性在讲,这些素材只是支点,剧本里面是通过想象力和创造力来构建出来的。
第一导演:为什么到了《东北虎》开始启用职业演员了呢?
耿军:我想把自己的内部稍稍放大一点,不单单是鹤岗,也要找恰当的演员,这其实是剧本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为什么呢?因为我内部的演员,他们都已经过了四十了,最小的就是1978年的,在2018年的时候都已经四十了。
但我的角色设定是三十四、五岁,晚婚第一胎,所以在这个年龄段里选演员,我们就有一个讨论,要找合适的,找我们最欣赏的演员。
我一开始没有什么设想,无论是章宇还是马丽,我都不认识他们,就看过他们的作品而已,我也知道他们是非常优秀的演员,有创造力,当剧本递过去时,一见面,这叫什么?叫一拍即合,喜结连理。
第一导演:直接就成了?就不再想别的了?
耿军:对,我第一直觉是最主要的,算计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方法。
第一导演:那他们俩对你的认知是什么样呢?他们对你作品的形态有了解吗?
耿军:剧本递过去之前,有一个礼貌性的东西,是互相见见山,我把之前的片儿发过去,他们看了之后,说东北这位导演还有点意思啊,见面聊聊呗,一聊,互相就看上了。
第一导演:刚一见面,你们都会聊什么?
耿军:前半小时肯定先切磋一下人生嘛,就跟相亲一样。
第一导演:说一下我之前有多苦。
耿军:不不不,我们不聊那个,那就成催泪节目了,还是聊欢乐的事情,虽然之前没见过,但看完作品,也跟半个熟人差不多。
再接下来就是聊角色,我就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认为的,完了他们也会问我一些问题,当时章宇最后就问我,你一部电影拍多长时间?我说拍五十多天,他说别人拍可能二十天就能拍完,你为什么拍五十多天?我说我呢,其实没有那么聪明,我就是用一种笨拙的方式,慢慢拍,拍太快了我不适应。
章宇一听,说,靠谱,靠谱,我其实也挺笨的,不太聪明。就这样,我觉得大家都是老实人,真的是热爱电影这个事儿,愿意往这个事儿上去努。
第一导演:章宇他不是贵州人嘛,现在演一黑龙江人,这地理上都是一个对角线,那么远,怎么破掉以前的东西。
耿军:都不需要破掉,他问我,导演,我是说东北话吗?我说东北呢,一共有三个省,黑龙江话跟普通话是差别很小的,我说我的演员也说普通话,个别名词是方言,没有任何难度,他说,那我就放心了。东北话是很难学的。
第一导演:真的吗,东北话挺好学的吧。
耿军:塑料东北话很容易,“你瞅啥?瞅你咋地!干啊?”这个好学,但都是假的,那骨髓里的东西很难学的,其实越接近普通话的地方话越难学,太近了,特别考量里边细微的差别。
第一导演:那马丽有什么顾虑吗?说实话,章宇某种程度上对于大家来说,他还是挺文艺的,《大象》啊《风平浪静》啊,但马丽不一样,她是卖座喜剧明星。
耿军:其实演员里有一个基础常识,凡是能把喜剧演好的人,只要头脑清醒,其它的戏种全都没问题。
我喜欢用她最天然那部分,那部分是最珍贵的。我尽量不干自不量力的事儿,但我会逐渐地挖掘,逐渐地提高点,再提高点,她就能跟得上来,如果你是一下上来让她去演一个那样的戏,我觉得大家都会有问题。
第一导演:马丽怎么评价你之前的电影?
耿军:她说哥,你是另外一种喜剧,我说是。但她说《东北虎》这里边她的角色是一个正剧,她特别喜欢,要做不同的尝试,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是有意思的。
第一导演:她是不是也演开心麻花演顶了?
耿军:倒也不是,开心麻花每一个也不一样的吧。
第一导演:你看,马丽在《我和我的家乡》也演一个大肚子,也去侦破她的丈夫,只是不是出轨,形态上是接近的,有没有跟她去讨论这个事儿?
耿军:真没讨论过,你说的是《神笔马亮》嘛,那是在《东北虎》之后拍的,你是做专业电影评论的,会想出来很多有意思的解读,但我就一点没往那儿想,那片我也看了,彭大魔和闫非他们我也认识。
第一导演:你也认识他们?
耿军:认识,他们拍完《夏洛特烦恼》之后,就把我和我的编剧老师刘兵请过去想一起弄点东西,剧作层面的合作。聊过几次,因为时间的问题,还有他们做的那个阶段我觉得我和刘老师进不去,就没合作成。那俩哥们儿真的太TM认真了,真的,非常较劲。
第一导演:咱再说回来,2018年,演员都定下来了。
耿军:对,2018年初秋,到11月末就准备开了,12月20日正式开拍的。
第一导演:其实我想问一个事,《东北虎》这个戏,和你以往电影比,它对外部景观的凝视偏于简单的,这次你更主的是深入到角色关系上来。
耿军:对。
第一导演:东北的景观有没有拍到头?
耿军:不,没拍到头,我自己是一个善于四处游走的人,一周里有两三天,当日会步行五个小时,溜达,他们说开车,我说别开车了,开车啥也看不着。
所以我这双脚,还是双脚吗?是探路仪呀。别看我们那地儿不大,但是很多区,很多地儿,我都没去过。
我走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在想我都用到了什么,还没用什么,完了剩下这没用的部分,怎么能促成一个影像内部的整体关系。
写剧本这件事,不是屁股的事儿,它对我来说是脚后跟和前脚掌的事儿,你得走,把这两个部位给走热了,激活了,眼前景色不停地变换,那才能有好的构思。
第一导演:那你在做《东北虎》的时候,能意识到这次要深入到人物关系里去吗。
耿军:当然,变化就是我的追求。虽然一直在同一个城市拍,但电影是一个局部,我不是在航拍这个城市,你知道我们鹤岗是有时代广场的吗,我们鹤岗还有两家影院,其中一家叫戛纳影城,它们都会在我以后的电影里出现的。
第一导演:怎么想到用敲冻梨、冻柿子作为开场,是想一上来暗示即将打破家庭内部的稳定吗?
耿军:你看,你这种解读,就是电影另外一半属于观众的的最大的乐趣。
这个开场是我当时写剧本第一稿的时候就是第一个镜头,首先我喜欢吃冻柿子和冻梨,我也喜欢上面结的那层冰碎了的那一下,很脆的声音,我喜欢那个声儿,喜欢那个色儿,感觉特别好,又温暖又熟悉,它只是我自己内心的一个东西。
第一导演:早就想拍这个镜头了,一直不知道放哪儿,对吧?
耿军:机会终于来了,不能错过。
第一导演:咱们片名叫《东北虎》,其实老虎是一条当地新闻,说动物园东北虎又过生日了。
耿军:老虎是一个角色,有三场戏在表达它。第一个是新闻里,第二个是主角在动物园,第三个是主角结局时的一段念白,“我19岁那年得了一场重感冒”,记得吗?
第一导演:这也没有东北虎呀。
耿军:东北虎也是19岁呀,虎和人,在这里一个映衬。
第一导演:啊,没错没错,是这样的。
耿军:没事儿,这是条暗线。东北虎嘛,我每回回东北,或者是去其它地儿的动物园,只要有东北虎,我就会去看一会儿,我记忆最深的是2012年夏天,我到上海做放映交流活动,带着一台摄影机就到了上海动物园,在那儿拍了45分钟,拍了一堂课的东北虎,观察它的表情,把镜头推近了看。人们围着它看,它也偶尔看一看人。
这段素材一直都在,我觉得它的遭遇,也是人的遭遇,因为东北虎特别稀少,它曾经那么凶猛,但是我们社会上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只有一个,你也很珍贵的,你可能内心也有凶猛的那一部分,这是我要表达的,在这个点上,《东北虎》这个片名是最重要的。
第一导演:烧狗皮那场戏,让我想到《轻松+愉快》烧尸体,是一个大悲剧。
耿军:是一种送别,送别就有悲伤成份在,但温暖的成份也在,那种孤独感无法互相倾诉,它特别扎我。
第一导演:东北的孤独感,衰败感,一直在牵引着你创作。
耿军:所有的新闻报道都在概括东北,每次被概括的时候,我觉得都是一个局部,那种概括无法抵达这儿的实情,真正的面貌。
所以呢,就是那些概括对于我来说不会产生任何作用,我只能用电影的形式来表达我的认识,表达这帮人,我对人更感兴趣,我对地域概括没有那么大的兴趣。那些词太冰冷了,但冬天冒着哈气的人,才是鲜活的。
第一导演:你怎么看你的电影人物一直在处于彼此互害、内耗的关系?
耿军:那这里马千里这个人物就非常重要,他是代表什么呢?在我身边,有人的资产是正数的,你有二十万存款,耿军我可能有三十万存款,他(指身边坐着的宣传人员)可能有一百万存款,这都正数。还有的人,就是他长得像有一百万,但却是负数的,就是我欠了一百万,我欠了五十万,我欠了二十万,我欠了三万,欠了两万,欠了五千块钱,马千里是什么?马千里的波折比我们这两种都大,他以前是正数,现在是负数,他是负数的时候,他那帮亲属也跟着一起变成负数了,所以这个东西是一个互动,他那帮亲属之前是挣到过钱的,之前也是正数,这是我要找的戏剧冲突的重要的点。这种关系能延伸出什么其它东西,要看每个人怎么解读,但我不去把它做概括,概括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提出问题展现戏剧矛盾,把人物做好。
第一导演:电影里依然有很多你以往的怪诞场景,比方说那个小二,在一个巷子里卖梯子,马丽挺着大肚子过来,寻思这人干嘛呢,他在那吆喝,登得高望得远,你说在一个巷子里有什么登高望远的。
耿军:有很多东西,就比如说剧本某一个情节,某一句台词,其实是不可言说的,我要把它充分地阐释注释,我觉得那我是无礼的,这是交给观众的东西。
对,我觉得不可言说那个其实是创作里特别隐性的秘密,可能多年之后我知道我那个秘密是什么,但是我这个秘密到现在我不去强调。
第一导演:但你心里清楚,是吗?
耿军:我心里清楚。
第一导演:还有精神病卖诗歌也是这样。
耿军:这个人物有原型的,我的一个发小,他叫张稀稀,原先在学校教美术的,在校期间得了病,《劳动法》有保护,每个月会拿工资的,现在好像是不到四千块钱一个月,在我们那小城市够用了。我之前有个纪录片叫《诗与病的旅程》拍的就是他。
我们会开玩笑,说鹤岗这拨里边有两个最有才华的人,第一个是张稀稀,第二是耿军。我就特别认同,张稀稀是第一。
张稀稀是接近三十的时候得了精神疾病,之后他还在继续写诗,但他写的诗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他还有微博的,写的非常好,非常好。我很敬仰他。
第一导演:他能跟大家做正常交流?
耿军:正常交流,没有任何伤害性,他唯一的伤害性就是这个(导演此时做了一个电影里掐脸的动作)。这个也不是攻击,这是试探你会不会打我,我胆小,想试探一下,有点像神父摸着孩子的脑袋,就是那种感觉。
我特别喜欢去找他,因为没有人去找他,谁会去找一个精神病呢,但我会,每次去他家,他就问我喝美年达还是喝优乐美奶茶呀,我们东北的冬天阳台就是冰箱,他买了很多饮料放在阳台冻成冰。我说来个优乐美吧,暖一下子,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他也从来没有冒犯过我。
我觉得吧,他真的脱离了我们的生活秩序,我觉得他比我们高太多了,那个东西我也无法琢磨,但我内心是这样认为的。
写这个角色,我是想让这个城市的文化层次更立体一点,有这样的一个人在,他有一句特别关键的台词,就是“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特别关键。
第一导演:因为咱们这个时代,文化是最垫底的。
耿军:对,让这个环境能更尊重文化,这也是我的一个期待。
第一导演:我记得这个角色是找过包贝尔来演?
耿军:是,但后来我选择让张稀稀本人来演,可是,他在剧组里大块儿的时间待不住。
第一导演:他反而不能按照那种工作方式来进行。
耿军:对,比如说剧组一上午的拍摄,可能他有一场戏要拍十遍二十遍,这件事他待不住,我试了,不行。他自己跟我说,其实挺愿意拍的,但就是待不住啊,看着剧组那么多人,都很陌生,他也有点害怕。那我就尊重他的主观,换徐刚来饰演这个角色,因为徐刚跟他关系也特别近,他们毕竟原来是同事。
第一导演:原来是这样一个过程,明白了。另外电影还有一个主题,就是债务,咱们现在无处不在的债务。
耿军:对,我是一个很少去找朋友借钱的人,我没有外债,比如说,我跟你法兰西胶片借一百块钱,我如果说这周还你,我必须得还你,我不还你我睡不着觉。
第一导演:从小就这样?
耿军:从小就这样。
第一导演:这是一个怎样的心理?
耿军:就变态嘛。啊我想起来一故事,太TM吓人,我们家里啊,我父母是养鸡卖鸡蛋,家前边走路五分钟是一煤矿,那些年里,那帮煤矿工人来自全国各地,河南的,四川的,吉林的,辽宁的,黑龙江其它县市的,都来这儿打工。挣到钱往家里寄,或者在这儿干一年走人,想干的话明年再来,就这个群体特别大,所以来我们家买鸡蛋的很多是矿工,时间长了就会变成熟人,再时间长一点,就会赊账。十斤鸡蛋,在那个年代几十块钱,但他们会赊账,赊到过年的时候,矿上不景气没发工资,他就还不上了。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天,就快过年了,年前清账是那时候的江湖道义,没有欠条的。我记得那人姓李,是一个吉林人,他带着他女儿到我们家跪下,给我爸磕头。大年二十八,给我爸吓坏了,我爸也没遇到过这事,哐哐磕俩头,说耿哥!账没还上!我给你磕俩头!我不好意思了!脸放不下!还有两天过年了!我不来磕头不行!
第一导演:是在你家门口还是进家门了?
耿军:进家门,哐哐磕,他跟我爸的年龄差不多,当时也给我吓坏了,我受不了这礼,我爸也受不了这礼。这件事,可能在潜意识里对我产生了影响,就不敢欠债。
第一导演:所以你打小就不会让自己处在这种被动的财务状态里?
耿军:对,我要是借钱了,我必须得还,想什么办法也得还,不然心里过不去。所以我的消费意识特别落后,本来我应该贷款在北京买房子,到现在没干这件事儿。
第一导演:你肯定也没信用卡。
耿军:对,没信用卡,也没支付宝,我只有微信付账。
其实就是我还是要脸的人,我们从小那个环境里,比如说你骂我是XX,我觉得没问题,但你说我太不要脸,这我受不了。我挺要脸儿的,虽然有的时候面对尴尬也硬着头皮,但是我也是在要脸的基础上,如果你让我过不去,我转身我就走了,我抱歉了,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不要脸,就没有第二次了,可能是这样的。
第一导演:我记得以前你说过,每次拍戏拍了几天后就开始着急冒火,嘴起大泡什么的,这次还有这种焦虑吗?
耿军:逃避不开,因为每次拍都是又兴奋又有压力,我也不能在剧组表现出来我紧张。
我其实会给大家先开个会,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第一次加入我的剧组,我要总结一下,我说拍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说让大家回答。有演员说他认为重要的是把戏演好,我说那你要这么聊天的话,那我最重要的事是把导演的事儿做好了。我说不是的,最重要的事,是安全。
这么多年,我真的每天提心吊胆,当然这是制片的工作,但我作为导演也会担心,就是不行,每一个点都会在脑子里转,转完了之后我才能再平静,再自如。当我嘴起大泡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靠,小样儿,是不是也有压力了?对,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常态。
第一导演:你希望《东北虎》出来之后,跟观众产生哪种交流?
耿军:两句话,是愤怒的力量大,还是宽容的力量大。
我会总去想这件事儿,但现在我也不能有清楚的答案,当那个风筝出现了,我觉得观众能接收到我的倾向。
第一导演:风筝那个场景,真实是在什么地儿呀?不是一个那么多人聚集的地儿吧?
耿军:对,在妇产医院旁边的楼的一个广场上。
第一导演:我突然想问一个问题,去年疫情最极端的时刻,那种情绪,你现在还清晰吗?
耿军:清晰啊。当时是恐惧,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样,我想写剧本但根本写不下去,每天那些新闻给过来就是都让你恐惧而无助。我当时还买了很多文学类的书,还有小说,想通过阅读来让自己平静下来。
第一导演:《东北虎》这是拍完了,但那种情绪,会进入到你之后的创作吗?
耿军:还没有这样的想法,真要拍的话,只能拍自己爸妈,因为你见不到其他人,邻居都关着门。当时可能最荒谬的事儿就是劝父母戴口罩,他们不爱戴,觉得憋得慌,就产生一点习惯上的分歧。
第一导演:所以那时候你极端愤怒过吗?
耿军:就是你想愤怒还是想宽容你都没有目标呀,可能悲伤情绪更大吧,真的太悲伤了。这可能是我活到四十来岁就经历的最大的一件事儿吧,2003年非典的时候我在北京,那时候没有这么恐惧,我骑着自行车还去平乐园那个市场去买DVD,电视里放新版的《射雕英雄传》,周迅和李亚鹏演的,萝卜涨价到18块钱一斤,那时候我也记忆深刻,但没有这回恐惧。
第一导演:现在你平常还去电影院看电影吗,那家戛纳影城。
耿军:经常呀,我也是观众,有感兴趣的片子就会去看,《速度与激情》我觉得也挺过瘾。
第一导演:当时疫情时期,电影院开不了,你急躁吗?
耿军:那时候也想加入,一起呼吁。但我从没想过是抓紧转行做豆腐呢,还是卖鸡蛋灌饼,我觉得电影还是缺不了的,大家需要电影。
第一导演:有人把你的片子剪成“3分钟说电影”你也愿意吗?
耿军:之前就有人弄过,还挺有意思的,朋友也问过我,如果用我的素材火了,有什么想法?我说我祝福他,那是他能力,我拍电影我没拍火,他用这玩意儿给弄火了。
第一导演:不觉得自己的表达被冒犯吗?
耿军:没事儿,我连快手和抖音都没有,我就不太关注这个东西,再说他又没有用全部,就用一片段,对于我来说如果不是用来盈利,就没事儿。要是八月十五呀,过年呀,他给我寄点东西,我觉得就跟他扯平了,要不他欠我一人情,仅此而已,对,没什么,哈哈。
第一导演:你现在还会怀念南京独立影像展那时候的氛围吗?
耿军:之前的那些影展我都特别怀念,我跟那些创作者现在还有非常紧密的联系,偶尔会问候一下。
那些影展都特别可爱,它能提供那样一个舞台,能让每年的作者在那儿展示,作者跟作者之间互相交流。
特自由,那时可真是个特别好的一个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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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男性创作者坦诚面对自己“一起挺过今天”的现实和“永远嬉戏”的幻想。形式和讽刺总是容易,难的是保有感情、压住感情。章宇骑摩托车朝着山锥子开和烧狗皮,马丽满大街找人和吃蛋糕,都是在冰雪里开火,面无表情地痛彻心扉。
老实讲,看到一半生出两个疑惑,一个是这片到底是不是导演拍的,怎么这么多配乐,跟新导演们似的,一共118分钟,配乐铺了110分钟,这还是往少了说,干脆铺满得了;二是,很神奇看到一半想到了蓝色列车,都很不节制,质感又没有前者那么足,最后终于在片尾解开了疑惑,果然是同一个美术指导,又把东北整成北欧冷酷仙境了。
男的不要老觉得自己是东北虎,你就是个失败的,中年的,男的。
我给你带了炸带鱼,风筝,和五百块钱。真浪漫和伤感。
无聊而拖沓,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耳光@英皇
“名词和动词最好用,形容词慎用。”这也是一部用名词和动词写形容词的电影。
荒诞与荒诞之间隔着许多支离破碎,音乐铺陈使节奏极其混乱,只有马丽勉强撑住了,章宇细节够了有星星点点的灵动但整体就少了谋划,遗憾。
影节见面场,及格线附近。没怎么看过导演先前的作品,单论这一部片子的话节奏略感稀碎,拼贴感强又导致啥都没往下挖。虽然极力克制自己和《大象席地而坐》横向对比的冲动,但未免叙事和剧作上还是差了很多味道。马丽很惊艳,这类片子可能更适合她吧(除去东北的标签以外)。章宇正常发挥,他说看完本就决定演和提到大象就鞠躬的时候隐约感觉他还是走不出满洲里,演员戏里戏外的创伤是个值得反思的问题。
东北虎在动物园反思人生意义
“我年老色衰,经济衰败,只剩一个看似稳定的家庭。”中年男人像圈养的东北虎,电影是想谈这个主题,却在太多的地方点到为止了,代入感稍纵即逝,感觉像一块肉质不好的牛排还要做成一成熟。
东北乱炖都能成罗伊安德森式冷幽默了?国内圈子真是自己瞎嗨,影迷也跟着被忽悠吧
大金链子缠砖头,大水萝卜砸脑袋,诗人浓度过高的鹤岗,万物被抽空了生命只配做意象。纵使东北大地自带幽默感,也请不要再拿宛如批发来的冷幽默桥段攒剧本了。
众所周知,东北是一个形容词,形容冬风萧索,形容时间停滞,形容猛虎入笼,形容望穿尽头。
注意:(一)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在试听手段上是极简,但同时是极精确的,画面内包含了非常充沛的信息量,所以那些停顿是有意义的,有力量的。同时,他非常可贵的一点在于,对地域性的环境和人的敏锐捕捉,以及【不猎奇】的诚实展现。(二)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镜头之笃定令人叹服,角色和行为也极具力度。本片有导演一贯的风格,但过于泛滥,由此在视听上常常出现偏差(为了“抛梗”而故意偏离视点,恶趣味的比重甚至超过了趣味)。如果导演未来仍痴迷于一些视听上的小花招,是难以大进步的。
碎片式,标签式,期待太高,以至于落差太大
太,难看,了。我们,东北人,说话,真不,那样。
一个老婆孕期出轨,一个欠钱不还,整得俩人好像还挺委屈,节奏又慢,还有那些(自以为的)笑点……谈不上故弄玄虚,但就是让人看得烦躁。
表达没出来,净是抖机灵和自作聪明,愿称之为鹤岗韩寒。
东北,19岁的老虎和32岁的熊,一种精神状态。影像的割裂和凝滞倒也适合这份困顿。
#SIFF 24th#@SFC上海影城首映见面会场。很失望。话剧式的腔调,独角戏般的角色,塞满的音乐,最后都被构筑成萧条的东北。文人没有幽默的自嘲,撑不起来的角色,都像雪一样零散开,压在观众心里,盖成一片疑问。过于追求某些东西,最后反倒显得矫揉造作。马丽戏份少到不如空镜,章宇突破性不大,但我还是喜欢他的演绎。